第四章 月迷津渡-《赤心巡天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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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武安城下行人如织,还在喧嚣欢闹。

    武安城外无名的山,只有满地凋叶,一横一竖的两个人,一片死寂!

    穆青槐倒在地上已经是死者,文永瞎了眼睛,没了神性前途、可期的真神未来,却还在拼命地呐喊——

    可他根本不知道,他没有发出声音!

    猕知本在喊出那一声“留步”的时候,就已经算穷五恶盆地,逆推神性来处,锁定了文永的方位,并在放置五恶的棋子中,拈出最恰当的那一颗……果断捏碎了。

    武安城里有一座小小的庵堂,乃当初洗月庵的女尼结庐自居。后来那女尼走了,香火却也一直没断。

    此庵堂是为曾经的齐国武安侯祈福而设,和“武安”这个城名一样,有着特殊意义。

    古难山大菩萨蝉法缘,亲自度化了一人在此,乃是为未来的种族战争做准备。至少在南武战场,它有可能成为左右胜负的关键。

    佛家求缘分,论因果。布局于此,更是寄望于借用这座庵堂,撬动某种因果联系,以期于将来的某一天,能在针对那个人的战争中,添上一枚沉重的砝码。

    而于今日,统筹全局的猕知本,将这枚棋子从香炉中启出……用于此时。

    封神台上,猕知本枯瘦的食指在身后勾起,首先绝天机,阻卦算,晦隐他接下来的动作。

    神海之中,无数神龛拜神霄。唯独那座孤独的至暗神龛往回走,如黑色游鱼逆流。

    笃笃笃……

    名为“玉安”的庵堂里木鱼声断,小木槌间中而断,高高地飞起!

    飞在空中就已点燃,如炬火高举。

    庵堂里诵经的修士,一个法号“静慧”的带发女尼。青丝顷刻就燃尽,黑灰飘飘洒洒,覆下禅身,整个人变成了泥偶。

    古难山“泥偶术”。

    此乃点化泥胎敬禅香,增益信仰之力的秘术。妖界不能如现世般广传诸天,吞占万界信仰,只能在这些方面下功夫。

    在蝉法缘的妙用之下,此术反向而行,逆转血肉为泥胎,在这等必要的时刻,予其彻底的掌控。

    城内庵堂,泥偶静为尘沙。

    城外荒山,金身临似烈日。

    外显为一个太阳般的光团,光却相当内敛,只照荒山,不往山外释放一点。

    一座泥胎的奉献,充其量不过毛神之力,在猕知本高妙的掌控下,有超乎想象手段,对于荒山上的二人,完全呈现碾压的态势。

    虽有飞剑起灵台,却片片裂碎,只余一地的响。

    但毕竟有这羚羊挂角的一阻,泥胎所祭献的神力,未能将文永瞬杀,等到了他崩碎至暗神龛、借力跳出神海,回归荒山,张嘴怒喊——

    密密麻麻的光线交织于荒山外,瞬成一座静音的法阵。

    猕知本何等敏锐,于当下做出最好的选择。他不去刺激一个绽放最后光辉的小人物,不小觑一只蝼蚁在绝境中的潜力,就让文永自以为已经传出他奉予人族的告警。

    释怀而寂,便不会有更多变故发生。

    待那座至暗神龛崩碎的力量耗尽,只需微风一卷,此人便如尘埃自去。

    悬照荒山的光团之中,小小的金身,已经睁开禅眼——猕知本作为本次神霄大计的主持者,这时已经把注意力放回玄龛关。而蝉法缘已经落下目光于此,正要借禅收尾,抹除因果,不留痕迹。将这份意外,完全地抹消。

    而文永脖凸青筋,双眸尽血,还在高喊。

    他想他的牺牲不是毫无意义的。

    他想武安城里,应该有人能听到。

    这是世上最孤独的呐喊。

    蝼蚁燃烧所有,声不出一步远。奋尽一切地折腾,其实只有自己耳中的喧嚣。

    就像他自己跟穆青槐所说的那样——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,不能够对那些事情造成任何影响,却被那些事情深刻地影响着。

    从商丘殷家的贵公子,到弃姓独行的文永,他是明白这道理的,却还是做出了选择。

    他选择了一个失败者……寂寞而无用的努力。

    像他当初辛苦备战黄河,却被替下了名额。

    像他弃姓求名,靠自己走上黄河赛场,却被轻易击败,未能杀进正赛。

    像他发誓不要再做一个弱者,几番死里逃生,好不容易继承了至暗神龛,却又在今天断绝神途。

    他做的一切都是没有结果的!

    落叶被风卷起,一阵一阵的旋。

    在何时飘落,落在何地,都不自主。

    风停是人生归处。

    “悲哀的是……他不知道他所做的是无用的。”猕知本的声音渐散,匿于神海深处。

    或许他从文永身上,想到了如今的妖族。相较于整个现世人族的强势,身在妖族的所谓“欺天”猕知本,又何尝不是弱者呢?他这一生为族群所做的一切,也未见得能有几分功成。

    或许他和文永,做的是一样的抗争!

    他也只有这一句感慨的时间,便要赶赴更宏大的局面。

    蝉法缘的祥和声音,悠悠回响在金身中:“幸运的是,他不知道他所做的是无用的。”

    若在梦中死,如何不是我佛的慈悲?

    但……

    怎会无用呢?!

    几乎是在武安城里庵堂女尼青丝成烬的同时,万妖门外,一个盘坐蒲团上的、身披元黄色道袍的老道,便已睁开眼睛。

    自神霄世界的情报传回,在妖界常驻一名甚至两名星占宗师,已经是人族的常例。

    人族需要时刻把握神霄世界的变化,也要和妖族的卦道宗师互相攻伐天机。相较于困锁一界的妖族,凌驾诸天的现世,在天机的防御上,要困难太多。

    一个是封闭的自家水井,加个井盖就可以。一个是江海湖泊,谁都能往来,压根没有可比性。

    如今轮值燧明城的,正是景国东天师、同样在星占一道有卓越成就的宋淮。

    他在三年前养好伤势,走出蓬莱,来到这里。

    陈算身死,罗刹明月净隐踪,惜月园之战他这个东天师可以说是最大的输家,来到妖界的这几年,出手狠辣。

    猕知本已然“绝天机”,但在宋淮的感知里,整个文明盆地里,天机毫无波澜的那一刻,就是最大的波澜!

    若无外力,何以定风波?

    宋淮睁眼的同时,眸中星河涌动,隐成飞转的八卦图。他在这一刻接管天意!

    高天有星辰。

    自人族扎根于文明盆地,现世的星占宗师们,累代积功,早已在妖界的天空,升起人意的星辰——

    当然不能是真实存在的宇宙星辰,那等于是为妖族打开万界通道。

    这些专门打造的人意星辰,隔绝外界,只悬升在妖界天空,不与诸天发生联系。

    它们的主要作用,就是辅助星占宗师,建立天机秩序,庇护文明盆地。它们升在空中,争辉日月,也是侵蚀妖界天意的过程。在某种意义上,它们更是加在万妖之门上的锁,帮助缓解万妖之门所承受的压力。

    正是诸如此般步步紧逼的封锁,逼得妖族不得不另寻它路,眺望神霄。

    若无羽祯,妖族已是砧板上的鱼,猪圈里的猪,待宰而已。

    多少年两族相互征伐,群星起而又落,如今还余下二十八颗星辰,成为定例,以二十八宿名之。

    宋淮眼中浮显星河八卦,文明盆地西方的天空,便显现一只月白色的乌鸦虚影。横翅不遮天光,仰啼声鸣因果。

    其曰……【毕月乌】。

    乃是道门玉京山当年所主持建设的人意星辰!

    星占者以星辰为卦算之器。

    猕知本以神意逆推方位,精准找到至暗神龛背后的文永。宋淮却是瞬间算穷整个文明盆地,寻找天机空白发生时的那一个源起点。

    水面漾开的涟漪,总是因为坠落的一颗石子,或者一点雨滴。

    抬眼生卦,占问最初!

    在睁眼照见【毕月乌】的那一刻,宋淮便起身。

    神念瞬息万里,星光一霎横空。

    其高大的身形显化在武安城上空,岿然如天山之影。转眸如电,视线已落城外之山。

    “蝉法缘……你找死!”

    他的大手从星河中探出,水中捞月一般,穷逐佛缘,握住一枚蝉影。

    于是荒山那光团中的小小金身,瞬被星光捆缚。神亦成囚!

    东天师高喊古难山蝉法缘的名字,好像只察觉了这一个对手,正要莽撞地与之捉对分生死。神意却已借【毕月乌】之星照,暗中传念各处关键战场——

    “猕知本布局掀桌,诸方或有异动,但请为天下慎之!”

    无尽星河飞蝉影,吱吱鸣夏声未停。

    “知了!”

    “知了!”

    菩萨已知了。

    蝉法缘惊觉宋淮至,立时封锁禅心,已然释出梵像。

    那是一尊合掌低眉的菩萨金身,耳廓栖蝉,鸣声知夏。此尊映在宋淮的眼眸里,像是一幅镌刻的景,其声高颂:“南无……光王如来!便知天下事,何以了禅心?纵不见古时妖,星光月光,尽梵光也。”

    其身骤转为万字佛印,旋转着如永恒深陷的漩涡。就此封住宋淮的眼睛,使之双眸尽黯,眉下如贴金箔。

    他释出如此强大的先手,仿佛要引发接下来无穷的攻势,对宋淮进行毁灭性打击。

    可佛光却一转——

    荒山上那光团里的神像,像是无数绞缠在一起的丝线,在这个瞬间被转开了束缚……于是光线炸开。

    万千金光窜出星锁,似鱼龙在荒山游!

    它们活泼,灵动,明亮,温暖。

    漫天飞叶都透光。

    真将荒山作禅境。

    站在那里无声呐喊的文永,也似一片透光的叶,在这个瞬间,留下千万个孔。

    遍身光隙,往后仰倒。

    失败了一生,在最后的时刻……也算光彩照人。

    在这样的时候他才生出觉知,才能感受周围。才能咀嚼自己的一生。

    才感知到躺在旁边的挚友,已经全无生命气息。

    他张了张嘴,最终仍只是挣扎地喊出了“玄龛”二字的口型。终于支离破碎地……倒在飞剑的碎片里。

    成为环绕穆青槐尸身的一部分。

    他的生命无波澜,他的声音竟消散。

    事情意外演变到这般程度,蝉法缘顾不得抹去因果,阻止人族强者追溯……确实也做不到了。只能出手抹掉文永的痕迹和声音,尽量为玄龛关那边再争取一点时间。

    在佛印封眸的那一刻,宋淮的力量就已经收回。

    脚踏上清八卦,身开玄门九宫,他尚不知蝉法缘的目的,但顷刻筑起长堤,以防御有可能的山洪。

    作为万妖门前坐守者,他有把控整个妖界战局的责任。

    星潮滚滚,遍起光楼。偌大的武安战区,都在他一念之下,进入了如梦似幻的胜景——林立星光碉楼,随处繁华蜃像。

    宋淮一护自身,二护人意星辰【毕月乌】,三护身下的武安城、巩固武南战场,剩下的力量才在城外这处荒山,结成了星网,如地膜覆山。

    身、星、城、山四位一体,以人意星辰【毕月乌】为核心,交织命途为线,构筑了完整的防御网络。

    武安战区已经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战备状态,整个文明盆地也开始警戒。军令一层层地传下去,在最短的时间里,人族大军就可以做好与妖族决死的准备。

    但蝉法缘的目标太明确,下手太果决。

    他并不图谋武安城,也不攻击宋淮,只求打扫这无名荒山。

    而文永在这种层次的交锋里,确然渺小如微尘。根本挡不得一瞬,仍是被轻易地抹掉了。

    强如宋淮,借【毕月乌】为网,也未能在消散的魂意中,捞起半点残念!

    遮天大手竟空空。

    宋淮面无表情。

    他翻掌便往上——

    “那就别走了!”

    神像金光洞穿星网、窜杀文永的瞬间,来自东天师的反击,也在同一时间发起。

    沾着星网,便是沾住了他的卦算!

    蝉法缘当着他的面入境杀人,他绝无可能再让其囫囵离开。

    这一刻他再顾不得提防猕知本,或者说,荒山之上两个人族战士的死,给了他冒险的理由。让他决定将猕知本有可能的攻击,留给文明盆地的其他绝巅来防备。

    毕竟种族战场皆袍泽,他既然披衣履此,也当托付生死。

    两个修为平平的战士,都作为袍泽相依着死去了,他岂不如?

    星网织成了一件流彩卦衣,在神道金光洞穿文永的同时,这件卦衣也披上了蝉法缘的金身。

    上清卦衣,八门锁仙咒!

    如此宝术,蓬莱独有。

    宋淮大袖飘飘,一霎走到高天上,身横遮金阳,只手探明月——

    那是一只翻天的大手,横无际涯,指盖寰宇。就此探进了人意星辰【毕月乌】,而从月白色乌鸦的虚影中穿出来,在无尽因缘之中,一把攥住了蝉法缘的脖颈!

    卦衣罩禅身,单掌覆天机。

    “与我……落人间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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